
亲爱的青年音乐家朋友们:
两个月前我就提议召开这次会议,主要是为了祝贺你们在国际艺术大赛中取得卓越成绩。你们都是各大音乐学院众多学子中的佼佼者,在国际乐坛上崭露头角,为中国赢得了世界音乐界的尊重。祝贺你们!同时也向辛苦培养你们的老师、家长和学院致敬!
今后,这个座谈会我们每年都要举办,明年还可以加上一场小型音乐会,我们可以跟公共音乐平台合作,让天下足球网的国人认识你们,领略你们的才华,分享你们的艺术感悟。
国际比赛是一种拔尖人才的选拔机制,是一个年轻人脱颖而出的舞台,也是与各国同行进行专业交流、切磋的机会。但是,我们也要清楚,许多大音乐家并不是通过比赛成长起来的,许多比赛获奖的神童、高手,后来也并没有成为大音乐家。
这里是文联大厦,又称文艺家之家。虽然你们都很年轻,虽然今天你们的老师、校长都在,但是在文联和音协,你们被当作艺术家。在这里,我们关心的不是你们的学习和获奖,而是你们作为青年音乐家接下去的成长道路,你们未来的志业和职业发展。从比赛赢家到真正的音乐家,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对年轻人来说,要登高望远,更要行稳致远。说直白点,今天的每位音乐家,无论名气多大、地位多高、多有市场,都要想一想:50年后是否还有人在听自己的作品?
你们现在正是大好年华,处在无事不可做的时候,我先提两个建议,个人意见,不一定对。
第一,建议大家除了个人的学习和修养,要更注重相互交流,自我组织,尤其是要与同龄人彼此欣赏、相互切磋、共同成长。刚才大家都提到平时缺乏演出的磨砺,你们之中有钢琴、小提琴、圆号,还有作曲,我觉得你们完全可以自我组织起来,自由自在地玩儿起来。大家都知道舒伯特写《鳟鱼》五重奏时才22岁,1970年祖克曼、杜普蕾们那个偶发性临时组合的演奏纯净、清澈,美好之极,已经成为音乐史上的传奇。他们当时与诸位年纪差不多,他们可以,你们为什么不可以?音乐是人生最好的学校,因为它意味着创造、给予、交流,也意味着分享和共鸣。当然,音乐家们聚在一起,还可以干更有意义的事情。这里举个例子,1999年是歌德诞辰250周年,爱德华·萨伊德、巴伦博伊姆和马友友三个人,邀请阿拉伯、以色列和德国的青年乐手们,一起组建了一个临时的交响乐团,后来发展为“东西合集”交响乐团。这就是大名鼎鼎的“魏玛实验”。这是一个天下足球网:宗教、文化、种族、历史的争斗与仇恨的故事,更是一个理解与和解的故事,却正彰显出了音乐的超越性和崇高价值。音乐是一种人道,成人之道。时间关系,这里就不展开了。
第二,希望你们勇敢地成为创作者。在现代艺术学院体系建立之前,演奏和作曲常常是不分的。直到现代,才逐渐分离为两个专业、两种角色,这是很晚近的事情。我觉得每位优秀的钢琴家、小提琴家、二胡演奏者都应该尝试着开启自己的创作,创作新曲目的责任不能只是交付给作曲家们。你们平时练琴和演出,总有心花怒放、情不自禁的时候,总有志得意满、拍案而起的时刻,这就是你开始创作的时刻。其实对演奏者而言,即兴就是创作的第一步。分管音协这一年来,我观察到,近年来中国音乐界的大主题、大作品很多,但是题材和体裁的多样性尚显不足,那些最贴近演奏者、最贴近音乐感受和音乐动机本身的东西还没有得到充分表达。我常常在想,人类为什么歌唱?言之不足,故嗟叹之,嗟叹之不足,故咏歌之。正因为有些东西话语无法表达,才需要音乐,这是一种诗性诉求。你们不只是优秀的表演者,而且是创作者,一定要在自己身上养成“作者之心”。历史上非常多重要作品是演奏者创作的,你们不能只是满足于所谓“二度创作”,也就是表演中的再现、诠释和演绎,你们完全可以在日常的练习中进入真正的创作状态。
庄子在《养生主》中说:“臣之所好者,道也;进乎技矣”,后来逐渐衍化出“技进乎道”的观念,这是中国艺术传统里非常重要的创作观:艺术是一个从劳作到创作的过程——通过实践与劳作开启身心经验,通过日常的劳作性的累积,进入超越性的创作状态。这是一种与东方实践哲学伴生的创作方法,与现当代艺术中表现论、观念论的创作观截然不同。“技进乎道”既是艺术发生之道,亦是性命兼修之法,更是朝向自由/自然境界的解放之道,技、艺、人在此生命过程中一道成就。各位,没有谁比你自己更熟悉更理解手中的乐器,你每天十几个小时练琴,它与你血肉相连,声息相通,你与它相依为命,你以之安身立命,那么——你就有责任为它立德、立言。
刚才有老师提到古典和当代的问题。我的看法的是,在西方现代史上,古典音乐经典化的过程,也是精英化的过程,从今天的角度看也就是脱离群众的过程。这种高雅艺术和普通人的割裂,也是直到十九世纪下半叶才发生的。无论当初的莎士比亚还是后来的帕格尼尼,都曾经是彼时市民生活的一部分。
我一直有一个观点,历史不是一条直线,而是一片汪洋,古今中外所有的艺术大师都是我们的同时代人,与我们一起在这片汪洋中载沉载浮。所以不必太纠结古今分野、古典当代之别。作为年轻的音乐家,要敢于面对经典,更要勇于演奏当代作品。只有通过当代作品,才能更好地理解过去的经典,反之亦然。李斯特演奏巴赫,仿佛将巴赫带到了19世纪,同时李斯特自己的音乐也让我们重新发现巴赫中新的东西。今天的人演奏莫扎特和贝多芬,要把他们当成同时代人,将他们的作品视作全新的曲目,仿佛它第一次面世。同样,你们演奏当代作品,要像是一场经过了一百年的演出。这也是“白首如新,倾盖如故”,因为真正的音乐是timeless,无时间的。正如格伦·古尔德说:“一个人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,他可以向所有时代述说,因为他不属于任何特定的时代。”
不少人批评音乐比赛的高度技术化、过度精致化,言下之意是比赛选手们往往缺乏深层次的音乐理解和个性化的表达。高超的技术其实是音乐家应有之义,而深层的理解、个性化表达则需要对音乐有本质性的理解,需要自我的内在拥有丰富的精神生活。音乐家的自我不只是自己的独特性,更是自我卓越性与作品卓越性的统一。你在音乐中获得独到的见解和独特的感受,这种感受和见解恰恰呈现出这件作品最完美动人之处。这才是有品质的个性化表达。我们可以从二十世纪后半叶的许多音乐大师们身上看到这一点,就钢琴而言,我想到的是霍洛维茨演绎舒曼《梦幻曲》时创造出的时空幻觉和情感含量,古尔德演奏《哥德堡变奏曲》时X光片般的清晰冷冽,鲁道夫·赛尔金弹奏《悲怆》时那隐含的始终被压抑的激情,阿格里奇演奏拉威尔《夜之幽灵》时召唤出的幻影与梦境……。
其实,音乐艺术何止是表达自我。在音乐中,我们与自己相遇,在通往乌托邦的途中,我们与自己一同上路,直到我们与世界的总体相遇。在艺术中,我们经历了being与becoming的共构,既见证自我的存在,又经历自我的形成,最终形成对自我的超越。
音乐有一种内在的超越性。音乐是最讲究技艺的艺术,也是最自由的艺术。音乐的自由不是自我放纵,不是任性随意,而是在无数即兴和偶然中摸索出一条越走越深远、越来越宽阔的路。你们都经过数万个小时的技巧训练,熟极而流,对乐谱再现不再有任何负担,在劳作和汗水中身心贯通,念头通达,你们通过音乐获得自由,在音乐中自由。这种自由是有分量的,也是有质量的,它开放且丰饶。因为音乐是尚未公式化的语言,是谜一般的无名的语言,需要我们内在的“谛听”,去领会那无限开放的情愫与观念。
我特别欣赏纪念巴赫诞辰250周年的那场24小时音乐会,世界各国艺术家们形形色色的自由演绎巴赫的作品,从剧院到教堂再到广场,大家各自和共同地呈献出一个丰富多彩的巴赫音乐宇宙,那是独属于古典音乐的自由的节日,那是节日般的自由。
我想试着说,这种自由是与自然相联结的。大自然是混沌的,充满声息,但同时也是丰饶的。任何音乐都会随着空气震动的平息而消失,而自然界空气的震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,这个世界就如同一场永久的音乐会。不管人类是否存在,空气始终在震动,那是所谓的“天籁”。河水始终在流淌,这就是时间。马友友有一段动人的视频,是他在大烟山森林中演奏《巴赫第1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》,他说:“我花了几十年时间试图把这首曲子做好。在某个时候,我找到了一种方法,就像一条河在我们遇到它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一样,我想象这首乐曲在我弹奏第一个音符之前就已经开始了。我只需要加入它。就像河流一样,音乐总是在流动,就像河流一样,它总是在变化。我所要做的就是想象一条河,感受它的能量,融入它的流动,跟随它。”
音乐如同生命一般不可再现,音乐与时间一般一往无前。博尔赫斯有句话说得很好:“时间是裹挟我向前的河流,不过我就是那条河;时间是扭伤我的老虎,不过我就是那只老虎;时间是燃烧我的火焰,不过我就是那场火焰。”时间对于音乐从来不是外在的,对生命也是如此。但音乐是时间的感觉形式,音乐演出时,声音进入一种不可分割、相互依存的绵延状态,时光的可塑性也由此被展示出来——长短、快慢、绵延、断裂、迂回、复沓、明亮、跳跃、阴翳、微茫……。而音乐家所要做的,就是以自然的姿态,融入这条永恒变化的自然的河流。
刚才,好几位发言者都提到“生活”。对艺术家来说,生活从来不是现成的。只有通过生活才能学会生活,只有通过爱才能学会爱。我常常引用残酷戏剧导演安托南·阿尔托的话:“生活不是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外在的现实表面,而是那个形式从未抵达过的纠结、矛盾、破碎的中心。”鲜活的生命沉沦于日常,只有通过艺术才能点燃生活的感觉和激情,而要抵达那个形式从未触及的中心,我们必须重新发明我们的艺术语言。
其实,艺术本身就是一种生活。通过艺术生活,我们能够体会到——现实是宽阔的,世界是丰富的,人性是复杂的,自我是开放的。创造是生命的甘泉,创造从来不只是付出,它本身就是收获。我们只有在创造中才能做到自立、自主,也只有通过创造,才能尝试着去建立共识、激发共情。
就年轻的艺术家们而言,最关键的是要调动起“用艺术应对一切事物”的意识和信心。艺术不能被窄化、矮化为纯粹专业技能,而是你自我发展、自我完成的康庄大道,更是你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。你们要学会用琴键、弓弦和一切上手工具去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,学会通过创作去开启自身,感悟现实,发现美好,改变世界;学会在激进变化的现实中,通过艺术去开发出新的身心经验,发明出新的感觉,创造出新的价值。
中国文联党组成员、副主席 高世名
2025年12月16日